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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樹-有個女孩叫Feeling《五》

文章發表於 : 2009-03-31, 23:05
尾巴甩甩~*
因為她也待在A班,而她就坐在我前面,所以我們之間的距離,一直等於一個位置的寬度。
大概一個禮拜會有一到兩次跟她一起吃晚飯,一個月會有一到兩次跟她一起到圖書館念書,偶爾騎著機車跟在她後面陪她回家。
我以為距離或許會因為這些行為舉動的靠近而靠近一些,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只是我不時遇見同班補習的同學跑來問我她的名字,學校,星座,血型,興趣....,當然,他們問的問題再多,都會停在「有沒有男朋友?」這個直接的問題上。或許那些同學以為我跟她很熟,接近我就等於靠近她,所以我時常有些免費的飲料零食,甚至宵夜。
這對我來說,是痛苦的。
我壓根兒不想跟他們有任何交集,我只求我能每天安靜的來補習,安靜的坐在她後面,安靜的看著她,安靜的陪她念書,吃飯,陪她回家。
在補習班最後的兩個多月,我的情緒始終處在臨界點。我會因為她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吃飯而情緒激奮,我也會因為那些同學問我一些有關她的問題而心情低落。
這樣的反覆,在我為著聯考而做最後衝刺的時期裡,是一種折磨,像是一個嗜睡的人,每一小時叫他起床一次那樣的折磨。
直到聯考結束,大家忙著焚書滅籍,等待著成績單發落自己獎落誰家的時候,我就很難找得著她,應該說根本找不著她。
我心想,隨著補習班課程的結束,我跟她的緣份也就這樣結束了吧。
子雲拿到成績單時跑到我家對我搖著頭說:﹝有什麼方法可以現在就把我給掛了,而我一點都不會感覺到痛的?﹞他的面色凝重,烏雲罩日。他對他的成績感到難過,雖然他表面上一副玩笑樣。
「有,吃屎。」我胡謅一番的回答他。填志願的時候,他本著一句「母命不可違」的信念,由第一到第四志願分別是台大心理,中正心理,政大心理,東吳心理。
後來他上了東吳,眼斜嘴歪了一個多禮拜,打擊之大,連我看了都黯然。而我在接到成績單的同一天,也接到了她寄來的一封信。
我後悔先看了信,才拆開成績單,因為那感覺像是一陣晴天霹靂之後,又下起一陣傾盆大雨。
距離,不再只是一個位置的寬度。
祥溥同學:我第一次叫你的名字,好怪的,卻又不自覺想試試看。你考得好嗎?雖然還沒有接到成績單,但我已經有心理準備,我是沾不上國立大學的邊了。
考完試到現在,也已經一個多月了,我應著父母親在聯考前跟我的協議,我來到了台北,開始我踏入社會的第一步。這裡的夏天跟高雄沒有多大的不同,氣溫一樣高,太陽一樣大,唯一不能習慣的,是他每天都會下的午後雷雨。
我曾經在我們第一次去喝咖啡時告訴過你,我討厭下雨天,而那天你把你的雨衣給了我,告訴我你會再拿回去,但你的雨衣還放在我的機車裡,已經三個多月了。一個人在台北工作,我的害怕比興奮多的多。從前總是希望自己能考上外地的學校,離開高雄,好好的過一過自己一個人的獨立生活,但現在我才發現這麼想是錯的,我好想念高雄的一切,卻不能回去。
我的工作是父親托朋友請議員替我安排的,人情壓力之大,讓我無時無刻兢兢業業。我每天奔波在銀行,法院,郵局之間,也奔波在部門與部門之間,送文件,幫忙打字,算基礎帳,買午餐,替上司記錄會議章程,上一次替我公司經理送一份急件到花蓮去,差點在那兒迷路回不來。
祥溥同學,你能了解我的害怕的,對不對?
你總是可以在我惶茫的時候給我一個方向,伸出手來給我援助,補習班最後兩個月的日子裡,你對我的照顧,我都還沒有機會跟你說聲謝謝,我就已經跑到台灣的最北邊,你一定不會介意的,對吧?
這封信寄到你手裡的時候,你應該已經收到成績單了吧!我現在很羨慕可以繼續念書深造的人,因為我已經深深的了解,沒有任何職業,比當學生更快樂的了。 我祝你大學生活順利,學業也順利,因為我一直一直希望,好人的一切都會一直一直的順利下去。
Feeling 筆 1996.8.9
看過信的感覺,是空的,我沒有辦法要自己感覺什麼,即使是逼自己去感覺也不行,只因為我極力的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哭的。
她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在奔波忙碌間學習著在社會打滾與成長,或許原因是迫於 家庭經濟狀況的無奈,或許原因是因為她的父母親認為女孩子不需要有太高的學 歷,但不管原因是什麼,她都是一步步穩健的前進,就像她在補習班的成績一樣 ,雖然沒有明顯進步,卻也從來沒有退步。
她比我還要早長大,比我還要堅強,我應該高興,不是嗎?
但是,心裡頭的一陣酸楚,與淚腺起了化學反應,害我鼻子一酸,眼前隨即一片汪洋。
後來,我寫了一封信,長長滿滿的三大張,卻沒有把它寄出去。子雲問我為什麼不寄,我回答他:「因為她沒有寫地址給我。」
雖然她真的沒有寫地址給我,但我自己知道,即使她的信完完整整的附上了地址 ,我還是不會把信寄出去。有時我在深夜裡咀嚼著自己的信,念著念著,會有心悸的感覺,總會去揣測她接到這封信時,會有什麼感覺,看完之後,會有什麼心情?
每當我想起她一次,我就折一隻紙鶴,最高紀錄是一晚上折了46隻,最少的也有17隻,子雲說我無聊,但我卻從他眼裡看出他的感動。
我沒有選填志願,因為我也沒有考上中正或中央,基於自己對自己的要求,我放棄了大學生活,投入海軍。
很多朋友都是一陣驚呼,在他們聽到我即將入伍加入海軍行列之後,我對他們的 反應都是一笑置之,雖然心裡面酸的比甜的要多很多。
入伍前的生活,是糜爛的,每天無所事事,不是打球,就是看電影,唱歌,逛街,總覺得現在不玩個過癮,將來在海上可是連7-11都沒有。
越接近入伍日,我越來越茫然無措,我擔心著將來的日子會是個什麼樣的生活?我害怕著日以繼夜的操練會是個什麼樣的情況?聽前輩親戚們的過來之言,總希望那是他們的危言聳聽,卻又擔心那一切都是事實。
那一陣子的我很脆弱,別人輕輕鬆鬆的一句話就可以改變我的想法,遷移我的思考方向,左右我的決定。
有一天晚上,接近九點。
我跑到子雲家把他挖出來,要他陪我到書局一趟。
﹝有必要急成這樣?什麼事這麼要緊?﹞他邊牽著摩托車,一邊狐疑的問著。 「快入伍了,我還沒買那件重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
「紙。」
﹝紙?你買紙幹嘛還要我陪你?﹞
「因為只有你知道該買什麼樣的紙。」
﹝鬼才知道你要買什麼紙好不好?﹞
「我要折紙鶴用的紙。」
後來,學校即將開學,子雲也將離開高雄,目的地是台中,他沒有就讀東吳的理由,是因為學費太貴。
﹝打電話給我,我會寫信給你,裡面不是人待的地方,好好照顧自己。﹞子雲離開高雄時,拍著我的臂膀說。
「別只會說我,你也一樣,一個人在台中,一切都要小心。」
﹝我一定過得比你好。﹞
「好不好是其次,重點是你別忘了呼吸。」
﹝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說得這麼沉重幹嘛?﹞
「是你先挑起這種情緒的。」
﹝那你也太入戲了吧!﹞我在子雲胸前重重的搥了一下,也搥下了我跟他的友情堅實的印記。
在月台上,他大包小包,又拎又背的。我不會可憐他,所以我的手上,只是一張月台票。
他習慣說了聲再見,我只是揮手,列車開動,我看著他,他示意著自己很衰,買到站票,我隔著車窗玻璃笑他,他那大包小包還是沒辦法離手。
列車駛離了月台,硿鏘的行駛聲迴盪,在我的心裡盪起了回音,自強號的背影會讓人難過,對即將入伍的我來說,是一種滾水澆心的痛。
子雲,再見。
Feeling,再見。

* 紙鶴不會飛,但我對妳的思念,會飛,它會飛到妳身邊。*



入伍之後,我在左營接受士官養成訓練。
跑步,扶地挺身,仰臥起坐,交互蹲跳,引體向上....等操體能的項目,每天都會 玩個一兩次,即使是晚上就寢前,隊長還是不會放過你,所以每天都是濕著衣服上床睡覺的。
我想,每個人都會知道,剛入伍的人最在意的兩件事,一是放假,二是電話。
還沒有當兵前聽別人說他當兵時的痛苦,只會聽過就算。直到自己真的身在這樣的環境之後,才深深的體會到,當時那些你每天都會見面,每天都會聽到聲音,根本不覺得一天沒見到他們會怎樣的人,都會在電話被人接起的那一剎那間,從自己的心裡面源源不絕的流露出深切的思念。
或許你沒有仔細的數過,當你有多希望某個人能接起你正撥出的這個電話號碼所響聲的次數,是一次比一次的沉重,你擔心著這個號碼如果沒有人接通,你心中這一份沉重將會陪著你睡著,而留下難言的心痛。
隊上一百多個人,共用四支電話,每天晚上飯後的時間,是所有人等著用電話線訴說思念的時間。
這時,你將會看見人性在焦急的醜惡,也會看見人的臉皮可以無限度的厚下去。 我當然可以了解,當你跟女朋友說沒幾句話就被後面排隊的人催促的痛苦,你會希望後面排隊人馬上消失,而且永遠消失,你願意傾盡家產花在這座公共電話上,只為了好好的跟自己的女朋友多講上幾句話。
但我也可以了解,當你利用排隊等電話的時間在心中打著草稿或順序,希望自己能在對方把電話接起的那一剎那間開始告訴他所有該告訴他的,想告訴他的事情,一字一句不漏的交代清楚,害怕著下一次說話又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情緒時,正霸著電話的那個人,到底要講多久才會高興的氣憤。
或許沒有人想像過,一點點的快樂,一句稀鬆的問候,可以在這群人身上熨開,許久許久。
「我女朋友剛跟我說...『我很想你耶....』。」
「我媽說下次放假要燉雞湯啦!」
「我家沒有人在,就我那該死的弟弟接電話,我卻發現,他的聲音很好聽...」發現一件事嗎?
他們一開口就是我的誰怎樣,我家誰說了什麼,我的誰要幹嘛,但他們都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因為他們所圖的,是平時人們壓根兒想不到的,最基本的快樂。
每天晚上的第二個重頭戲,就是發信。
你會發現每個人都摩拳擦掌,咬著唇,搖晃著腿,東張西望,帶著羨慕的眼神看著出去領信的人的笑顏,每個人都期待著小隊長下一個叫的名字是他的,每個人都祈禱著今晚的枕頭下可以多一封親友寄來的親情。
一封信可以讓他們三天不吃飯,你信是不信?
子雲說,人性的脆弱總是在被限制了什麼,被禁止了什麼之後,才會主動的把要求的程度降低,來等待得到最後的一點點快樂。因為連最後的一點點快樂都必須要等待了,所以人性,只剩下基本的尊嚴,以及一幢累壞了的軀殼。
記得有一天晚上,我用棉被蒙著身體,嘴裡咬著手電筒,在大汗沉沉中折著紙鶴, 卻不幸被小隊長發現。
他命令我換上整齊服裝,提著裝滿七分水的水桶,到走廊上罰站。
我當時的心情,其實是快樂的,因為我覺得,沒有一種處分比為了她受處分更有意義,她在我心裡面所留下的痕跡,在與她相識了一年多裡,已經刻得深鉅,如果我是地球,那麼她已經深植到地心。
「為什麼不睡覺?搞這些有的沒的?」小隊長拿著那一盒我所折的紙鶴,走到我旁邊來。
「報告小隊長,沒有理由。」我大汗淋漓,雙手顫抖。
「為什麼折紙鶴?說個原因來聽聽。」
「報告小隊長,沒有原因。」
「我現在不是以小隊長的身份在跟你說話,你把水桶放下。」
「謝謝小隊長。」
「我說了,我現在不是小隊長,叫我君霆。」
「喔....」
「為什麼折紙鶴?」
「這原因...不好說...」
「為了女人?」
「呃...是...是的...」
「現在像你這樣的男生已經不多了。」小隊長拿出香煙,點燃,猛吸了一口。
「從前,我也曾經為了一個女人折紙鶴,只是她把我的紙鶴送給別人。」
「....」
「我恨她,但我發覺越恨她,其實是越在乎,越愛她。」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看著他一口一口煙慢慢吐。
「有一天你會發現,感情在無意識的狀況下付出的部份,是往後最沉重的回憶。」「嗯....」
「你折紙鶴的意義是什麼?」
「想她一次,折鶴一隻。」
「好,我現在以小隊長身份命令你,換上內衣,上床,折五十隻紙鶴來給我看,否則不准睡覺。」我錯愕,他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替我拿起水桶,指著床的方向。
我迅速的換裝,上床,蓋上棉被,咬著手電筒,折紙鶴,五十隻。後來,我接到子雲的來信,在我離第一次放假還有三天的時候。
「蝨子:認識了這麼多年,第一次寫信給你,感覺還真他XX的奇怪。我在台中一切OK,除了這裡的路很難認,我學校位置偏僻,校門口比巷口的7-11還要小,要自己洗衣服,室友開始變得機車,學校浴室不太乾淨,教授個性難以捉摸,報告不知道從哪開始寫起.....之外(僅例舉數項),其他真的一切OK,我想這鬼話大概只有你會相信。
我很想回高雄去了,我發現除了高雄之外,其他都不是人待的地方。
前幾天系上迎新,看見一個漂亮學姐,經過一天的相處之後,發現她真是個標緻,氣質,文采,美貌兼具的女孩子,哪知晚上吃飯時,她的男朋友突然出現,害我差點噴飯。
你看過鴨嘴獸嗎?她男朋友就長那樣。
我班上有四十八個人,只有九個男生,我想你現在一定在罵我三字經,說我身在 福中不知福。
沒錯啦!這跟你比起來當然是幸福的多,但你要是跟她們相處,你想自殺的念頭 大概會勝過逃兵。
現在已經是半夜近兩點了,通常這時候我是該睡覺了,但我室友們還在玩電動, 隔壁民歌社的同學還在彈吉他,樓上學長們的生日餐會好像還沒結束,所以無聊 寫信給你,你看,我夠意思了吧!
但不管怎樣呀,人遠心不遠呀,對吧!
PS:學妹跟我分手了,因為她說人遠心亦遠。哈哈!
屎人 1996/10/16」
我以為,我將來的生活,將會慢慢的走向規律的軍事型,每天做一樣事,在一樣的時間裡,每天見一樣的人,在一樣的過程裡,每天走一樣的路,在一樣的地方裡。
直到我結訓,被分發部隊,下到我生平第一個單位:「陽字號邵陽軍艦。」之後,我的生命,開始有了重大轉折。
這轉折之大,是我連想到沒想到的。
生活在海上的時間比在陸地上多,我從痛苦到忍受,從忍受到習慣,從習慣到自然,不說別的,光是海上的顛簸,就夠你一晚上起來吐個七八次,吐到已經沒東西吐了,還是必須吃下東西去吐,否則會虛脫。
但我連想都沒想到的轉折,還有另一點更讓我出乎生命之料。
因為,我遇到了昭儀,在一次晴朗的放假天。

* 感情在無意識的狀況下付出的部份,是往後最沉重的回憶。*



晴朗的放假天給我的定義,不只是天氣晴朗而已,還得包括心情。
海軍放假可以說比陸,空軍爽個幾倍,因為我們終於回到陸地上。
剛下梯口,踏到海星碼頭的土地上,感覺還在搖晃,地面載浮載沉的。
走了近一個小時才出了海軍軍區,門口有一大堆計程車,司機蜂擁而上,跳表包車隨便說就隨便載,四五個人上了車就走,管他目的地是不是一樣,只要可以馬上離開那該死的地方,把人載到哪兒去都無所謂。
「司機,麻煩你,鳳山。」我隨便上了一台計程車,塞了五佰元給司機。
「安全第一,但麻煩你用最快的速度。」
「阿兵哥,你很久沒放假了喔?」
「上船後到現在已經兩個多月了。」
「難怪啦!海軍仔一踩到陸地像野馬脫了韁繩一樣,說起來也是很可憐啦!」 其實,司機是用台語跟我交談的。
「我也是艦艇兵退伍的,我的印象很深刻,我第一次從船上下梯口,一踩到台灣的陸地,跟我同船同梯的一堆人,馬上趴到地上打滾,猛親,大叫,那個感覺現在還記得耶!」
「我可以體會。」
「所以喔,你們的心情我也是可以體會的啦!鳳山是吧?沒問題啦!絕對安全給你送到家。」
我看著車窗外的高雄市街景,一幕幕以很快的速度往後跑,但卻一幕幕的往我心裡頭印下去,我沒有別的感覺,我只是一直一直對著自己說著:「高雄,我回來了。」
「司機,我可以把車窗打開嗎?」
「你盡量開,沒關係,陸地上的空氣一定值得懷念。」
我按下電動窗開關,窗外的風迅速的撲向我的臉,高雄市十二月的空氣,冷的,但卻裹著熟悉的熱情,我對著迎面吹來的風猛吸,管他是不是空氣污染,管他是不是煙囂晨上,我只想把自己丟進高雄裡面,連毛細孔都能與空氣零距離。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身上那股軍人味給洗掉。
我從來不曾感覺到,在自己家裡的浴室,拿著那把米白色蓮蓬頭,轉開那圓透明紫色的水龍頭,從蓮蓬頭裡噴灑出來的水,沖到自己身上時,竟然是那麼如仙似飄的一件事情。
你一定不曾感覺過,洗澡洗到身體像在飄一樣。總覺得再多沖一下,我的身體就會往天的方向多靠近一點。
放假時,我對時間的安排,是絕對的緊密,放假三天,會把三天當三十天用,放假五天,就會把五天當五十天用,同理,這次我休六天,我就把六天當六十天用。 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你不在一個時間裡只做一件事情。
我在穿褲子的時候拿起電話,撥出子雲的號碼,我在扣上衣紐扣的時候,子雲把電話接起來,我跟子雲約好五個小時後台中火車站見的時候,我已經把外套穿上,我在找尋錢包,鑰匙的時候,也順便把要留給爸媽的紙條寫好了。
我一邊準備到台中要換洗的衣服,一邊拿著吹風機吹頭髮,我計劃著這一次的台中之行要到哪裡玩的時候,我已經替相機換好底片。
子雲說,三天後的耶誕節,台中會有很多慶祝活動,當然,慶祝活動本身是不好玩的,我們的目的,是辣妹。
我關上門,插入鑰匙,按下電梯,鎖上門,把衣服拉撐,把頭髮順一順,窗外的天氣很晴朗,我的心情也是。
但家裡突然電話響起,我急忙拿出鑰匙,打開門衝進去,正準備要接起時,就已經掛斷了。
我又關上門,插入鑰匙,按下電梯,鎖上門,把衣服拉撐,把頭髮順一順,窗外的天氣一樣晴朗,我的心情也是。
家裡電話又響,我又急忙拿出鑰匙,打開門衝進去,接起電話,但我還是慢了那麼零點零幾秒,電話那頭只有嘟嘟嘟的斷線聲。
我再一次關上門,插入鑰匙,按下電梯,鎖上門,把衣服拉撐,把頭髮順一順,窗外的天氣依然晴朗,我的心情有點怪,因為電話。
我拿出鑰匙,把門打開,遠遠的看了看電話,它似乎沒有再響起的徵兆,我慢慢的關上門,轉動著鑰匙。
然後,電話又響了。
我迅速的把門打開,衝到電話旁,把電話接起來。
『喂,請問唐祥溥在嗎?』電話那頭,一個女孩子,輕輕柔柔的聲音,像是剛睡醒的漫然。
「我就是,哪位?」
『猜猜看,我是誰?』
「如果我知道,就不需要猜了。」
『你不想猜?』
「我是猜不著,不是不想猜。」
『你還是一樣直接,即使你的語氣很客氣,但你說話永遠都只留一點點空間給別人。』
「不會吧....妳是...」
『我是昭儀。』
我的思緒瞬間掉到多年前,我跟子雲第一次遇見昭儀的時候。記得,那是在籃球場邊,我跟子雲還有阿群,正在跟另一個隊伍打三對三鬥牛,場邊有很多人觀看。
阿群也是我們的死黨之一,他的名字被子雲拿去寫《這是我的答案》,他大喊無辜,但對子雲卻是滿心的支持。
後來,有個女孩子喊了一聲:『Play one。』,讓在場的許多人都嚇了一跳。
在那個球場上,我,阿群,加上子雲的陣容,是很難被打敗的,當然,這種優勢只在那個球場上成立。
但因為隊伍太多,輪到那個女孩的隊伍上場時,已經天暗,籃框已經變成一團黑影。
﹝小姐,抱歉,天黑了,沒辦法繼續打下去。﹞
子雲對著那個女孩說,而那女孩的隊友也已經背起背包離開。
『我等了這麼久,你說不打就不打?』
﹝不,小姐,我不是說不跟妳打,而是天真的已經黑了,已經看不到籃框了。﹞『我看得到。』
﹝小姐,我們不是要為難妳,這樣吧!明天下午繼續,我們等妳。﹞
『我要現在打。』子雲沒辦法拗得過她,說了句抱歉,拿起東西就走。
我跟阿群沒說話,跟在子雲後面,離開了球場,她也沒再說話,拿了她的東西,跟在我們後面。
我以為子雲不說話,阿群沒搭腔,我也沒有發言,她沒繼續抗議的情況下,這件事就結束了。
但我卻因為她的一句話,陪她在天黑之後的球場,打了兩個多小時的球。
『今天沒跟你們打,明天我就不在高雄了。』
「很巧,今天我放假,妳就打電話來了。」
『放假?』
「是呀!我變成軍人了,現在在海軍。」
『啊!?真的?』
「是呀!妳不是搬到新竹去了嗎?」
『我又搬回來了,不過,只有我一個人搬回來。』
「為什麼?」
『我故意考回高雄呀。』
我跟她聊了好一下子,從以前到現在,從近況到不遠的未來。
這感覺像是多年沒見的好友,想把自己這些日子來的事情一次就讓他了解一樣,話閘子一開,嘴巴就停不了。
「那妳現在在哪?學校宿舍?」
『對呀,我很無聊,想找你去看電影。』
「真可惜,我現在要到台中去了,子雲在台中等我。」我以為我告訴她我要到台中,而她也沒有多表示意見的情況下,這件事情,這通電話,就這樣結束了。
我卻因為她的一句話,留在高雄,這一留就是三天。
『今天沒見到你,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 妳出現的突然,但我的生命卻像是已經...等妳很久了一般... *



我後來一直在想,為什麼我會為了她留在高雄三天?這個她是指昭儀。
其實,那三天是怎麼過的,我大概已經忘了,隱約記得的是,昭儀在那三天裡,給了我很多的快樂。
她是個簡單大方的女孩子,沒有相當亮麗的外表,但卻會讓人對她的清秀有一種熟悉感,像極了隔壁陪你一起長大的女孩子,玩辦家家酒時,你扮爸爸,她就扮媽媽,你是醫生,她就是護士,你是王子,她就是公主。
她看起來粗神經,其實很纖細,給人像是男孩子味道,卻有著很溫柔的個性。許多事情在你還沒有想到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完了,當你覺得奇怪的時候,她也不會告訴你,其實那些她為你而努力的成果。
把記憶從已被塵封的那一部份挖出來,我赫然發現,有一種人是可以很安靜的等待,不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看著你,心裡冀望著你的每一個下一步,可以稍稍轉向他所在的方向,而他早已經準備好,把他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給你。
昭儀就是這樣對我的。
直到1998年,跟昭儀認識了整整四年的時間,除了寄給她的卡片之外,我從不曾主動跟她聯絡過。
她向我要我家電話,我給她,但她幾乎沒有打過。
她主動在卡片裡寫上了她在新竹的電話,我也從沒有打去過。我們之間的連絡方式,是每年固定的那幾張賀節問候卡片。
這似乎變成了一種既定的模式。
每年都有兩個情人節,我都會收到她寄來的情人節卡片,時間總是會在二月十四日當天,以及農曆七月七日的七夕。
一個男孩子在情人節會固定收到一個女孩子的卡片,我不知道會在兩個人之間起什麼樣的化學作用,但在我跟昭儀身上,這就像是兩個不會起反應的化學式,我不會因為她寄情人節卡片來而想太多,她也不會因為寄情人節卡片來給我而多給我什麼。
我可以看到她在卡片上寫下的字句裡的關心,但卻看不到她那些字句裡隱藏著的愛情。
可能是我笨吧!但也可能是我心裡已經有個人。子雲對我說,如果昭儀每年在固定的時間裡也寄同樣的東西給他,那我確實不需要想太多。
偏偏,只有我一個人收到她的米色信封,裡面裝著彩色卡片。
當然,不只是情人節而已,耶誕節與過年也不例外,偶爾還會在端午節,中秋節寄來卡片,問候我是不是已經吃了粽子?或是又跟子雲買了鞭炮到處放?
我曾經在卡片中向她提到,我跟她像是一直面對面的兩座山谷,每年除了情人節, 耶誕節,年節之外,其他的時間,谷間都瀰漫著濃濃的山嵐,而山嵐使得我們一直看不清楚對方,所以卡片變成了芭蕉扇,只是這把芭蕉扇搧的不是火燄山的火,而是我與昭儀之間的山嵐。
1999年,農曆年前,好冷。
子雲打來電話說,台中冷到讓他想自殺。天生怕冷的他,一天到晚躲在被窩裡不想出門,買了一大堆泡麵果腹。為了一堆畢業報告,他辭掉了兩個家教工作,同時,也被他在一起將近兩年的女朋友給甩了。
我問他為什麼會被甩?他都會擺出一副不提也罷的表情,然後點上一根煙說: ﹝改天再告訴你,有機會一定告訴你,那講起來太長了。﹞
Feeling也從台北寄來一封信,信上提說她雖然已經在台北待了三年多,但還是非常不習慣台北的溼冷,冬天一到,一早出門上班簡直是一種酷刑。 『祥溥:你沒有在台北住過,你不知道這裡的冬天像什麼。我覺得好奇怪,但又應該用神奇來形容。台北與高雄說遠不遠,說近也不算很近,同在一個台灣島上,相隔也大概是三百多公里的距離而已,一個冬天一來,兩個城市的溫差為什麼這麼大? 是不是我太習慣高雄的關係?我總會在早晨一個人縮著脖子,披著外套,搓著雙 手,快步跑進浴室裡梳洗的時候,想起三年半前在高雄的日子,那家鄉的溫度是 怎麼溫暖著我的。
轉眼間,來到台北也已經三年半了,雖然也算時常回高雄,但每次要搭火車離開 高雄的時候,我總會希望來一場暴風雨,或是來個颱風,把鐵路吹斷,下大雨把 鐵橋淹沒,那麼我就可以在高雄多待一會兒,我就可以不必在意火車時刻表上被規定出來的班車時刻,我得提早到火車站買票。我也可以不必在意票上的時間,是怎麼樣催促著我跑過月台地下道的。
在高雄的你,好嗎?
每次在台北接到你的信,就好像看到一個朋友遠道從高雄跑來看我一樣的親切, 信裡,你把高雄的氣息寄過來了,可惜的是,你沒辦法把高雄一塊兒寄過來給我。 你知道嗎?在深夜提筆寫信給你,感覺像是一個人在深山裡漫步,我可以一路吱吱喳喳,東扯西落的不停說話,即使沒有人陪我走,我還是會感覺到,你一直在聽,一直在聽,一直在聽,我一個人在冰冷台北的孤單....因為你就是那一座深山,真的!你像是一座山,一座懿靜的山。
不知道我說這些你懂不懂,算了,那不重要!告訴你唷!我已經決定,我要找個 好時機辭去我的工作,因為我想念書,我要繼續念書。離開了書本這東西已經三 年多了,還不知道自己的腦袋是不是退化了呢!
明年,你要來陪考嗎?
快過年囉!我先祝你新年快樂唷!
Feeling 1999/01/16 』
每次我收到她的信,我除了高興之外,感覺還會分出一些地方留給悲傷。
我不知道我在悲傷什麼,但那悲傷的感覺好明顯,好像一個你深愛的人,在你的手臂上留下咬痕,你會因為看見咬痕而想到他,卻也同時想起了他在你手上留下咬痕,是因為你將很難再見到他。
『你是半屏山。』一天,我跟昭儀在大西洋冰城吃著彎豆冰,她突然這麼告訴我。
「啥?什麼半屏山?」
『我說,你是半屏山。』
「我聽不懂。」
『你知道半屏山吧!』
「知道。」
『你就像半屏山。』
「為什麼?」
『你給我的感覺就像半屏山。總讓人覺得明明你就是一座山,為什麼就只有半屏?讓人拼命想要去挖湊出另外的半屏,但努力到最後才發現,你並不是故意只給人一半的,而是你真的只有那一半。』
「我什麼給妳一半而已?」
『你不會知道的。』
「無聊,妳不說我怎麼知道什麼另外一半?」
『你知道什麼是另一半,只是你還沒想到要給。』她繼續吃她的彎豆冰,一副「好話說盡」的樣子。
當然,我是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為了給她面子,我故意「喔」了幾聲。
但她這番話耐人尋味,我左思右想了幾天,還是沒有辦法了解她的真意。雖然那次吃冰,我並沒有只付一半的錢。
後來,當我一個人站在船的前甲上抽著煙,看著幾乎像是一面鏡子的海平面,與 那比平時還要大兩倍的月亮時,我把Feeling的「深山論」還有昭儀的「半屏山論」拿出來努力的想了一次。
好,子雲說對了。是我笨,我還是不要想比較好一點。

* 我不只想當一座山,我不是山,我希望我是妳的未來。*



直到1999年,我待在海軍的日子,也已經三年了。在陽字號上的日子,只能用痛苦來形容。
還記得我剛上船的時候,因為資淺,菜的要死。套一句學長們常對我說的話:「喂!死菜 B,以後看到我們就離我們遠一點,真受不了你那一身菜味。」
聽過這一句話,你們大概就可以稍稍想見,我只能受,只能忍,我什麼也不能做。 有一次,那是個很清爽的大晴天,排班表上寫著我的名字那一欄,兩個大大的紅字「散步」。
其實,那並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散步兩個字,卻是我第一次休散步假。而在那之前, 我已經待在船上五個禮拜了。
這是一種奇怪的規矩。
你是新來的,你想放假,要問過那些所謂的資深人員,也就是你的學長們。
但是,通常你不需要去問他們,他們就會來找你,但他們找你不是要你休假,而是要你替他們代班,而你的假,他們休。
「隊仔,今天我排散步,我可以走嗎?」我看過了排班表,很興奮,趕緊跑到隊長臥艙詢問。
「不清楚,你去問問你的學長吧....」隊長看著報紙,毫不關心的說。
我趕緊跑上機房,一進門就看到三個學長坐在那裡。
「學長,我今天排到散步,我可以休嗎?」我問學長 A。
「不要問我,問別人。」學長 A 很直接的回答我。
「學長,我今天排到散步,我可以休嗎?」我問學長 B。
「我不是最老的,你要問就問他。」學長 B 指著學長 C 說。
「學長,我今天排到散步,我可以休嗎?」我問學長 C,也就是他們口中最老的。 他正在翻看著汽車雜誌,嘴裡哼著歌,偶爾吹兩聲口哨。聽到我的問話,他不太情願的轉過頭來。
「你...多久沒下船了?」
「五個禮拜了。」
「那還好嘛....想當初我剛進來,被那群雞歪蛋關在船上八個禮拜,連他媽吭都不 敢吭一聲。」學長 C 比手劃腳的說著。
「學長,我只是想回家看看,就讓我走一次吧!」
「讓你走是沒什麼問題,但你他媽不要有了一寸下次就想進個一尺,我告訴你啊.. ..門都沒有!」
我第一次休「散步假」,就是這樣的。
這是一種奇怪且不成文的制度,在軍中一直存在著。
日曆一頁一頁的被翻過,被撕去,在海軍待了三年,當散步假不再像以前一樣難求,我反而已經不知道這早上九點放假,晚上十點收假的十三個小時裡,我能給自己什麼樣的快樂?
子雲在台中,Feeling在台北,以前的同學不是在台南,嘉義,新竹,就是在花蓮或台東,那短暫的十三個小時的自由,我像一隻被拔掉頭的蒼蠅,在高雄市裡騎著機車穿梭著。
子雲說,我進了海軍之後,變得很不甘寂寞。是啊!我是很不甘寂寞的,其實。 放了假沒人陪的時間裡,我可以打遍所有通訊簿裡的電話號碼,只求能找一個人 陪我一起晃晃,有目的地也好,漫無目標的亂晃也好,只要我身邊有個人,儘管 是年久失聯的朋友,還是交情頗淺的同學,我都可以接受。
只要我身邊有個人。
直到昭儀的突然出現。
昭儀的出現對我來說,像是一碗已經淋了清香醬油的白飯,又突然間撒上了一些肉鬆一樣的難以言喻。
白飯是我,清香醬油是Feeling,所以不用說,那突然加進來的肉鬆,就是昭儀。 基本上,一碗白飯拌醬油已經可以謂之極品了,所以撒進來的肉鬆就不怎麼容易去定義它,在我的感覺裡,雖然美味並沒有因此而受到負面影響,但總覺得這蓋在飯上面的肉鬆,裝飾的存在成份變多。
一碗飯可以沒有任何拌味,它一樣可以下嚥。就如生命沒有任何裝綴,分秒依然公平的前進。如果在飯上面淋上了醬油,那味道是不可言喻的完美,所以肉鬆變得可有可無。
但仔細想一想,如果飯並沒有淋上醬油,可以拌味的只有肉鬆呢?
「我放散步假了。」每當我因為放散步假走出左營軍區大門,我就會打電話給昭儀,而她就會很自動的,在我家樓下等我。
我有時會問她,是不是大學生都不需要上課,文憑一樣能拿得到?
她會很俏皮的回答我:『這是要看實力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我總覺得她的功課其實是很重的,而「看實力」這句話也不會是真的。
『我想去看夜景,你帶我去,好不好?』
晚上七點,1999年,冬天的翅膀隨著街邊行道樹的初葉更生而慢慢縮萎。
從昭儀突然出現到現在,也已經三年半了。
我從陽字號調職到拉法葉,從下士晉升到中士,當生命中的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沒有轉變的同時,其實,已經有了很大的轉變。
「好,妳想去哪看?」
『當然是山上。』我們騎著機車,穿過高雄市最熱鬧的市中心,越過連結新興區與鹽埕區的高雄橋,繞過動物園,停在壽山上視野最好的地方。
『高雄的夜晚好漂亮。』
「是啊,跟海上的夜晚完全不一樣。」
『海上的夜晚是不是都很暗,伸手不見五指啊?』
「那是沒月亮星星的時候,只要有星星或月亮,海上的夜晚是很美麗的,只不過 ....」
『只不過什麼?』
「一片白色的海,鏡面一般寧靜的海,一望無際空空蕩蕩,只有你腳下的這艘船 在行動著,那是很淒涼的美麗。」
『鏡面一般?』
「對啊!當海面陣風級數很低的時候,海真的就像一面鏡子。」
『星星很多,對吧?』
「多喔!幾乎沒有空隙的佔據整片天空,多到你會起雞皮疙瘩,月亮比平常的還要大。」
『哇....那....那....看得見流星嗎?』
「常見啊,清楚又不拖泥帶水的畫過去。」
『你看到流星會許願嗎?』
「會啊。」
『啊!?真的嗎?來得及嗎?』她像小孩子一樣興奮的跺著雙腳。
「來不及....」
『來不及....來不及怎麼許啊?』
「候補許啊!就像搭不到飛機候補機位一樣啊!」
『真的嗎?真的嗎?』其實,星星多是真的,月亮大是真的,流星常見也是真的,但候補許願是唬爛的。
我不相信看見流星許願,那願望就會實現這回事。所以某個流星許願的鑽戒廣告,我是第一個吐舌頭不以為然的。
但是,昭儀的天真自然,卻讓我開始認為,即使流星不會帶來願望的實現,也會讓自己的希望得到一個寄託吧!
站在拉法葉的甲板上,鏡面一般的海,比平地還要大的月亮,沒有空隙的星空,流星又一次劃過我的頭頂。
「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對Feeling說一句....我喜歡妳....」

* 流星不會給我機會的,因為會對妳說我喜歡妳的,是我自己的心。*



春天,是三月的季節,可能是我待在高雄太久了,總覺得高雄的春天,來得比其他任何一個城市都還要早,你彷彿可以嗅出那種洋溢活力生氣的味道,在每一條街,每一條道路上。
我一直很想到一個會下雪的地方,去玩一陣子,去待一陣子,甚至是住一陣子,那我就可以看得見在春天來時,雪被陽光融化的景象。
有沒有想像過一種畫面?你是一片雪花,當你跟隨著冬天的腳步降落在某一棵樹的某一片葉子上,你會希望那片葉子所看得見的景致,是怎樣的畫面?
又當春天像日出的恆光蒞遍大地的每一個角落,而你也即將化作一滴剔透的雪露,你會希望自己碎落在怎樣的一片土地上?
我太愛下過雪的土地了!所以我心裡滿是這樣的疑問。
這個問題我問過子雲,他說他沒辦法回答,因為他不是雪花,既然不是雪花,也就不會化作一滴剔透的雪露。
「你可以想像一下。」我試著要他回答我這個自己都覺得莫名奇妙的問題。 ﹝不,我沒辦法。﹞
「你有辦法,只是想不想而已。」
﹝不,我真的沒辦法。﹞
「你有。」
﹝我沒有。﹞
「你有。」
﹝好,我告訴你,曾經,我問過我室友類似的問題,他說我腦袋有問題。﹞
「什麼類似的問題?」子雲說,在一個天氣不錯的下午,他上完課準備回宿舍,正走在校園裡的路上,然後有一片葉子掉在他的頭上。
他拿起了葉子,看了一看,再看看那棵掉葉子的樹,他開始有了一個疑問。
﹝你說,當葉子離開樹的時候,是葉子會痛?還是樹會痛?﹞
「呃....」
﹝看吧!我就說吧!這種問題就像是問大便說:「Hello,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很臭啊?」一樣的好嗎?﹞
「不不不....我一直覺得你沒有聽到問題的精髓。」
﹝是是是....我再跟你辯下去只會傷了自己的腦髓....﹞
三月,一個冬雪融化的季節。也是一個讓人開始懵懂愛情的季節。
我常問自己在意的是什麼?每過一個時期,我就會問自己一次。因為我是個不清楚何謂生命的人,所以讓自己一直明白心之所向,對我來說變成是一種目標,也可以說是一種目的。
小學的時候,我在意的是在下午四點放學後,趕緊作完功課,就可以冠冕堂皇的坐在電視前面看卡通。
國中的時候,我在意的是每個禮拜三都會出一本的「少年快報」,裡面有很多漫畫家是我的偶像。
高中的時候,我在意的是排球校隊的成績,還有自己的球技。
那....這幾年呢?我沒有考上大學,進了海軍,在海軍裡待了三年半,學會了別人不會的摩斯密碼,學會了沒多少人看得懂的譯電技術,學會了軍艦上通信機房的那些個傢俬怎麼操作,學會了怎麼跟比你階級要大個數倍的長官博交情。
除了這些,我還學會了什麼?而在這些幾乎天天在做的事情之外,我其實在意的是什麼?
其實,很多事情都是沒有變化的,因為會變化的是你自己。
當我在艦上的甲板看著星星抽著煙時,天上的星空一樣是天上的星空,月亮一樣是出奇的大。
當我放假的時候,那些被我邀出來唱歌作樂的,一樣都是那些朋友們。
當我閉上眼睛睡過一覺,醒來之後那鏡子前站著的,一樣是我。
就連每天都要使用的牙膏都是同一個牌子,同一種包裝的。
話說回去。
當我想像我是一片雪花的時候,我在意的是我將落在哪一片葉子上?還是在意那片葉上所能眺望的風景?抑或是化作雪露之後,我在意的是我即將碎落的那片土地,是不是我所希望碎落的?
葉子掉落,可能是葉子痛,也可能是樹痛。
但如果你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個事情,只是無心的從那片葉上走過,那麼,你又何需去在意是葉子痛?還是樹痛?
後來,當我打開我的內務櫃,看見Feeling寫給我的那一疊信,也看見貼在鏡子上頭那張她寄給我唯一的一張照片,我才發現自己這幾年來所在意的,究竟是什麼?
「老闆,麻煩你,我想淋上一些醬油。」
我把手上的白飯回端給小吃店的老闆。
『祥溥...我發現你吃飯有這種怪嗜好。』昭儀瞇著眼睛笑著說。
「什麼怪嗜好?」
『淋醬油。』
「喔。對啊,妳不覺得這樣很好吃嗎?」
『我知道這樣很好吃,但也不必每次吃就得每次淋啊。』
「沒辦法,我喜歡這樣吃。」
『其實,我覺得你跟子雲很像,你們只要一喜歡上什麼,或是一習慣了什麼,要你們嚐試別的,就好像要你們的命一樣。』
「也不會啦。」
『吃飯不一定只能淋醬油啊,你也可以試試別的啊!』
「例如加肉鬆?」
『嗯!聰明,加肉鬆也是一大極品啊。』我吃著淋上醬油的白飯,夾了一口青菜。 昭儀,不是我不喜歡在白飯裡加肉鬆,只是我已經嚐到醬油了啊。
三年半了,我跟Feeling已經三年半沒有見面了。
儘管她時常寄來信件和卡片,但是三年半的時間,並沒有稍稍消磨我對她的感覺, 反而更加深了我對她的喜戀,像一瓶藏在酒窖裡的老酒,越陳,一定會越香。
今天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被一個女孩子邀請看電影,對象不是Feeling,而是昭儀。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在這沒有Feeling的三年半裡,昭儀的出現是一種奇妙的現象。
就像是一個超級喜歡看卡通的小朋友,突然間給了他一台目炫神迷的電動玩具一 樣,他會一直玩著這迷人的電動玩具,但心裡面卻會惦記著這一集的卡通將會演到哪裡?
我問過船上的同事,如果一個女孩子在你每次休假的時候都無條件的陪你,她到 底是什麼樣的心態?後來我才發現我問錯人,因為他們都很直接的拍拍我的肩膀,然後從他們的皮夾裡拿出保險套叫我隨身攜帶。
同樣的問題,我也問了子雲,他也認識昭儀,所以我想他的答案會比較客觀而且 正確。
﹝大概有兩個可能,第一:她壓根沒想到會跟你有愛情的交集,所以她會無條件 陪你。﹞
「那第二呢?」
﹝第二則反之,她壓根就是要跟你有愛情交集,所以她無條件陪你。﹞
「我銬!唬爛!昭儀是多直接自然的女孩子你也知道,她要是真的喜歡我早就說 了啦!」
﹝你又忘了,她跟我一樣是處女座,ㄍㄧㄥ功一流,打死不說的能力可是天下皆 知啊!﹞後來,子雲說我艦上的同事說的對,叫我到7-11買保險套隨身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如我之前所說,我會問我自己到底在意什麼?
如果我會在意吃白飯一定要淋醬油,那昭儀呢?
看過了電影,時間尚早,昭儀要我到我帶她到西子灣去看海。
「昭儀。」
『幹嘛?』
「妳為什麼會找我看電影?」一陣海風同時吹來,我撥弄著頭髮。
『無聊咩!一個人看電影這種事只有子雲會做好不好。』
「喔....那...妳都已經大四了,為什麼會沒有男朋友咧?」
『你沒聽過大一俏,大二嬌,大三沒人要,大四死翹翹嗎?』
「那妳也經歷過大一,大二啊,為什麼還是沒男朋友咧?」
『你想想嘛,我學校在市區,又在中正文化中心旁邊,那裡氣質美女那麼多,我這種死沒氣質的怎麼可能有人要呢?』
「喔....是這樣喔....」昭儀輕笑了兩聲,然後站起身來。
『祥溥,有沒有對著海大聲叫過?』
「哪種叫?罵人帶髒字的那種我有,床上那種我沒有....」她在我背上打了一下。『以前住新竹的時候,我就常一個人到海邊去大喊,高興的,不高興的都喊過,很痛快的感覺,你要不要試試?』
「好啊,可以罵三字經嗎?」
『不行!除了三字經之外其他的都可以。』
「那....妳先示範一下。」我看著昭儀彎著身子,握著拳頭,拼命往海的那一邊大喊,大喊。
彷彿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似的,不在乎任何事,彷彿生命只剩下這吶喊的幾分鐘,如果不喊出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中山大學的海科院前,我跟昭儀在堤防上,一聲一聲的往海的那一端大喊。
一句「唐祥溥,我愛你!」的回音,也彷彿從海的那一端傳了回來。

* 如果我也能大喊一句「Feeling,我愛妳!」,我希望不是只有海聽得見而已 *



「你為什麼不辦台灣大哥大的手機?」電話的那一頭是子雲。
﹝因為遠傳好啊。﹞
「可是如果你也用台灣大哥大,那我打電話給你或你打電話給我都會比較便宜。」 ﹝可是遠傳好啊。﹞
「可以省點錢好還是倔強好?」
﹝遠傳好。﹞我吸了一口煙,呼出,然後罵他混蛋。
﹝我還真他媽倒楣....沒事辦支新手機讓你打來罵人,你在哪裡啊?﹞
「船上,基隆港邊。」
﹝你到底打來幹嘛?﹞
「我要問你,下禮拜會不會回高雄?」
﹝下禮拜幾號?﹞
「十二號之前。」
﹝不知道,應該沒有。﹞
「不管!下禮拜,也就是四月十二號,早上十點半,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為什麼一定要十二號?﹞我又吸了一口煙,然後踩熄它。
「因為四月十三號是她的生日。」
﹝喔?Feeling啊!﹞
「Yeap!」
﹝她生日干我屁事?﹞
「她生日不干你屁事,但她的生日禮物就不只干你屁事了。」
﹝你沒錢買我可以匯錢給你。﹞
「這跟錢沒關係,我是要你幫我選禮物。當然啦....你要出錢我也無所謂。」
﹝你旁邊有沒有牆壁?沒有的話就直接跳海吧!﹞
「下禮拜,也就是四月十二號,早上十點半,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哈!你慢慢等吧!﹞
「我會等到你的,我知道你會準時的。」
﹝哈!你慢慢等吧!﹞
「沒來的是小狗!」
﹝汪汪!﹞
四月,1999年,基隆港邊的夜,在甲板上,我看得見基隆車站。
有一種衝動,我想跳到海裡去,拼命游,拼命游,游到岸邊,走進車站,買一張到台北的車票,去台北找她。
當然,我還是沒跳,原因不是因為我沒種,更不是因為我不會游泳,而是即使我這麼做了,我到了台北了,我也不知道去哪裡找她。
每年的四月十三日,都會在休假週內。
不是我故意排定的,是很巧的,又好像很自然的,很應該的,在那個時候我就是會排到假,不需要刻意的。
認識Feeling之後,每年的四月對我來說,就像身體起了自然反應必須去上廁所一樣。
你不可能排定自己在今天的幾點幾分準時坐到馬桶上,但你的身體會很自然的告訴你說:「Hey!不要憋了!」
我可能會忘記我正在過的月份,也可能會忘記下個月是幾月,但每到四月,我都會很自然的記得,她的生日快到了,而我得有些動作了。
甚至有一次,我在年尾買了一本手扎年曆。我先翻開尾頁,寫上自己的名字跟聯絡方法,再翻到扉頁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翻到四月十三日,畫了個心,以及一個要人命的"$"。
三年多前,也就是1996年,我跟昭儀約在大立百貨附近的萊茵河見面。
那天,我們聊了一整個下午,東拉西扯了一大堆,後來昭儀說了個不是故事的故事給我聽。
『祥溥,我要說個故事給你聽。』昭儀喝了一口咖啡,順了順她的頭髮。
『有個女孩子,她的頭腦不太好,她從來不知道要買個禮物送給一個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喔,然後呢?」
『她一直想,一直想,想破了頭,還是想不出到底要買什麼禮物送給別人?』
「買什麼禮物?」
『生日禮物。』
「然後呢?」
『她決定要出門去找,沿著街邊,或是鬧區,她想或許路邊看到的東西會讓她知道自己該買些什麼。』
「嗯,繼續。」
『她從早上逛到下午,又從下午逛到晚上,整個城市裡的鬧區都被她逛完了,她還是沒有看到她想買的東西。』
「嗯,再繼續。」
『後來她回想,她要送禮物的這個對象,到底缺了些什麼東西?』
「早該這麼想了。」
『她想不出來。』
「呃....」
『她又想了想到底這個對象喜歡些什麼東西?』
「嗯,這也是個好方法。」
『她還是沒想到。』
「我銬....這故事的主角真笨。」
『後來,她走到一家店前面,看見店裡有一些吊飾。』
「不知道要買什麼,就買一些沒啥用途的最好。」
『她突然靈光一閃,趕緊跑到附近的書店去。』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深呼吸了一口氣。
「她沒有買吊飾?」
『沒有。』
「....這故事的主角一定是處女座的....」
『喂!處女座哪裡不好了?你說!』她火了,拍著桌子瞪著我。
「沒...沒...沒...很好,處女座超好,世界好。」
『後來她在書店裡,終於找到她要買的東西!』
「她買了什麼?」
『禮物。』
「廢話!我是問你什麼禮物?」
『沒什麼,就是做吊飾的材料。』
「吊飾不買,買材料?」
『是啊!那個女孩子真是天才!』
「這個故事的重點在哪?」
『重點在這個女孩子為了買禮物很辛苦啊!』
「哇銬....我聽這故事聽得更辛苦....」 直到我回到家,我才發現這個故事的重點。 我說過,昭儀她看起來粗神經,其實很纖細,給人像是男孩子味道,卻有著很溫柔的個性。許多事情在你還沒有想到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完了。
管理員室的管理員伯伯把我叫了過去,說今天有個女孩子拿了東西要來給我。裡面是一些彩色的紙,以及一張卡片。
我瞥見管理員室裡的日曆,大大的兩個數字:10跟27。
『笨溥:你這個沒有生活情趣的傢伙,你知道要買你的生日禮物有多困難嗎?之前只是寄卡片問候你的生日,沒想到真要買生日禮物的時候,我竟然花了一天的時間走遍了整個高雄市,才因為某家店裡吊著好多好多紙鶴,我才想到我曾經在你寄給我的卡片上說過你喜歡折紙鶴。
這些紙雖然便宜,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你一定用得上吧!別忘了折兩隻送我喔!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永遠都快樂!
儀  1996/10/27』
「銬!你不是叫我慢慢等嗎?」
﹝是啊!可是後來我汪完了那兩聲之後才想到,我吳子雲能屈能伸,什麼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別人當我小狗!﹞
「對喔....你被狗咬過....」
﹝閉嘴!買你的禮物去!﹞我一路一直笑,一直笑,子雲在我背上發了幾個龜派氣功。
後來,我們並沒有買禮物,因為真正最適合的禮物,一直擺在我房裡那個已經不使用的衣櫥裡。
﹝唐祥溥....我真是倒了八輩子楣認識你....他XX的....﹞
「別這樣....等等請你吃麥當勞薯條!」
﹝好!你說的!﹞
「你要吃幾包都沒問題!」
﹝那這些多出來的怎麼辦?﹞
「丟掉吧!」
﹝天啊....真不敢相信...我們竟然數完了四萬一千三百......﹞
「等等!我去找大一點的箱子。」
一九九九年的四月十三日,我依舊沒有見到Feeling。
我到了她高雄的家,把禮物交給管理員,裡面同樣附上了一張生日卡。
「Feeling: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叫你Feeling,相信妳不會介意吧!這是個完全沒有用途意義的生日禮物我知道,但是不把它送給妳,我會覺得很可惜。
我花了三年多的時間,折了這四萬一千三百隻的紙鶴,因為妳的生日是四月十三日,所以我取這個數字。妳知道嗎?
每一隻紙鶴,都代表了一個東西,如果妳想知道是什麼東西,哪天見面了,我再 當面告訴妳。
生日快樂。
五銖錢  1999/4/13」

* 如果紙鶴會飛,那麼這四萬一千三百次我對妳的思念,會飛到妳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