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樹-聽笨金魚唱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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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樹-聽笨金魚唱歌《四》

文章尾巴甩甩~* » 2009-04-11, 10:37

在咖啡廳工作的日子,說真的只有一種感覺。
「爽到翻過去。」
想想,在冷氣房裡工作,不需要跟大太陽搏鬥,工作內容又不會舉輕拿重,泡泡咖啡,收收杯子,結結帳單,頂多再洗洗廁所,一天的工資可以抵三天的生活費,真是愜意到不行。
倒是雨聲那傢伙為了我兩肋插刀,不小心插死了自己的飯碗,跑到漁人碼頭去幫有錢人洗船。他真是什麼工作都做。
隨著工作的順利,我的生活似乎開始有了轉機。
西雅圖天使在我的生命中不再只是一個自己拼湊出來的名詞,而是一個讓人難以抗拒的名字。
『戚韻柔。』
我騎著機車拼命追捷運,把自己當做是舒馬克,把我的摩托車當做F1賽車那天,她告訴了我她的名字。
「什麼?」
『戚韻柔,我叫戚韻柔,戚繼光的戚,韻律的韻,柔和的柔。』
「OH.....MY.....GOD」
『怎麼了?』
「妳的名字....好...好好聽...」
『謝謝,是我爸爸幫我取的。』
「這名字完全符合妳的人,簡直就是完美的搭配。」
『怎麼說?』
「難道妳聽過名字叫做X俊男的,就真的是俊男嗎?」
我不知道把我跟韻柔相遇相識的情形套在別人身上,別人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發展。
或許美麗的相遇總會造就出一個美麗的故事。
但是,我跟韻柔卻不同,因為我們並沒有什麼發展,我們只是夜裡藉著電話線,彼此說說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與心情,偶爾相約見面,在咖啡廳裡說說話。
總之,情侶會去的地方,我們都不會去。
所以我們不是情侶,頂多只能說是很談得來的朋友。
雖然我很希望是。
後來我問了韻柔,為什麼會一直不斷的發訊息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她給了我這樣的答案。
『或許這支電話號碼的新主人不是我認識的,但我卻只能把它當作仍然是以前的他在使用著。』
所以,巧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原來我的新手機號碼,竟然是妳以前男朋友的號碼。」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那他是....」
『....』
每次說到這裡,韻柔就沒有再說下去。
我也不方便追問,勾起她陳舊的傷痛與過去。
一天,我跟韻柔相約在她家附近的某個公園,這是我們第一次約在情侶會去的地方。
那個公園不算大,但卻有一個湖在公園中央,四周圍的步道繞著湖的形狀闢成了這一座美麗的公園。
我下班的時候已經接近相約的時間,任我再怎麼快,到達的時候卻也已經遲到了。韻柔站在湖邊,靜靜的看著無垠的湖面。
「我可以說是妳早到了嗎?」我走到她的身後,有點難為情的說著。
『如果這可以減低你因為遲到而內疚的痛苦,你可以這麼說。』
「怎麼今天突然不去西雅圖了?」
『今天不適合跟咖啡因相處。』
「喔,那適合跟晚餐相處嗎?」
『等會兒吧。』她開始漫步了出去,我則跟在她的身後。
「妳好像....有話想說。」
『嗯。』
「是要說給我聽的嗎?」
『嗯。』
「跟妳有關的嗎?」
『嗯。』
「也跟我有關的嗎?」
『嗯。』
「是我在想的那個嗎?」
『你在想的是什麼?』
「沒,沒什麼,我胡思亂想。」我緊張的幾乎可以聽見我的心跳。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好嗎?阿哲。』
「請說。」
『如果你的生命只剩十分鐘,你會做什麼?』這是個奇怪的問題,而且奇怪到不行,對於一個什麼都務求實際的人來說,這是個不是問題的問題,相對的也會有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如果是以前的我,我會告訴妳我不想回答,這根本就沒有答案,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生命剩多久。」
『那現在呢?』
「現在的我,打算聽完妳的答案之後再告訴妳。」
『你可以不用這麼聰明。』
「不好意思,天性使然。」
後來,她給了我一個沒想到的答案。
『我的生命如果只剩十分鐘,我會緊緊握著我愛的人的手,因為我想在他的陪伴中死去,我想帶著他的溫度離開。』
「嗯。」
『你的答案呢?』
「我改天再告訴妳好嗎?」
『不行。』她嘟著嘴巴說。
「那好吧。妳先前問了我一個問題,真愛是否存在是嗎?」
『嗯。』
「真愛在我心裡的定義是生命中可以僅有的唯一,所以當真愛已經在我的身邊時,連生命都可以不吝嗇的給她一半。」聽完,她似乎有些驚訝。
「所以,當我的生命只剩下十分鐘時,我希望可以給她五分鐘,來證明她是我的真愛。」
兩公尺不到的距離,我幾乎可以聽見她的鼻息,跟我已然失控的心跳聲,奏出相同節奏的旋律。
「妳想要那五分鐘嗎?」

* 妳想要那五分鐘嗎?如果妳是我的真愛的話。*



我送她回家之後,也忘了該叫她吃晚餐的事情,一路上我們沒有說幾句話,在她家門口的那一句再見,卻讓我有些落寞的悲傷。
『阿哲,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應該的。」
『那,你回家小心,我上樓了。』
「等等,韻柔。」
『什麼事?』
「為什麼妳要問這個問題?」她沒有回答,只是笑了一笑,就轉身回家。
回八里的路上,我的腦海裡一直不斷重複著剛才的片段,一幕幕都是彩色的畫面,清清楚楚的重演著。
我感覺像個第一次嘗到愛情滋味的小男生,那種悸動和著緊張與害怕,似乎她的下一句話,就將要審判我的快樂或悲傷。
只是,她並沒有向我要那五分鐘,只是輕輕靠在我的肩上。
回到八里公寓,邱心瑜跟邱心蘋兩個恐怖的女人,坐在客廳裡看著電視,吃著不算是宵夜的宵夜。
「喂,才九點多鐘耶,吃宵夜會不會太早?」
我指著她們的鹹酥雞說著。
『要你管?』
『我們女人家要吃什麼,什麼時候吃,你管得著嗎?』
果然是姐妹,一鼻子出氣。
「我是管不著,只不過我天天看著那個體重秤,我一直在想妳什麼時候會達到那個目標。」
『什麼體重秤?什麼目標?』邱心蘋奇怪的問著。
『他在說我距離45公斤還有2000克的目標啦。』邱心瑜不耐煩的瞪著我。
『2000克算什麼?我離45公斤還有4000克呢。』
『真的?看不出來妳比我重啊?』
『不,姐,妳想錯了,我只有41公斤。』兩個女人後來開始討論體重的事,我是一點也不關心,打算洗完澡到頂樓吹個涼風去。
但當我洗完澡,晾好了衣服,一步一步的走到頂樓時,邱心瑜已經站在那裡,一個人看似落寞的望著一片漆黑的海。
「妳幹嘛?」
『要你管!』
「我是好心問妳,幹嘛一定要這麼兇。」
『謝了,我不需要你的關心。』
「既然不約而同的都到頂樓來了,沒事的話放下敵意,聊聊天吧。」
『我對你沒什麼敵意。』
「好好好,沒敵意,那放鬆心情說說話行了吧。」
『說什麼?』
「妳跟汪學偉怎樣了?」
『沒事了。』
「沒事了?哇....妳妹妹真厲害。」
『什麼我妹妹真厲害?』
「沒,沒事。」她看了我一眼,喝了一口她自己帶上來的罐裝果汁。
『你要不要?』
「不,謝了,我不渴。」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啊?』
「妳問啊。」
『為什麼你女朋友會離開你啊?』這個問題讓我有點不知所措,頓時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定要問這種問題嗎?」
『不一定啊,你不想講就不要講。』
「不會不想講啦,只是....哎呀,反正就是被甩了,就這麼簡單。」
『不會想追回來嗎?』
「追回來能代表什麼嗎?更何況現在的我有了另一個重心了。」
『重心?』
「是啊。一個讓人一見傾心的天使。」
『你在發花癡嗎?』
「什麼花癡,真的好不好,她真的是一個讓人沒辦法抵抗的女孩子,改天介紹給妳認識認識,妳就會知道我所言不假。」
『喔,追到啦?』
「追不追到已經不重要了,我只要能看見她就很高興了。」邱心瑜聽完後表情怪怪的,從她眼神裡看到她有很深的疑惑。
「不信就算了,不需要這樣看著我吧。」
『不,我只是有些驚訝而已。』
「驚訝什麼?」
『不知道,或許是有一種刮目相看的感覺吧。』
「喔,妳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啊?」
『不知道,隨口問問的。』
「那我也可以問嗎?」
『問啊,我看心情回答。』她又喝了一口果汁。
「妳真的很喜歡汪學偉嗎?」
她發呆了一會兒,接著說『嗯,我很喜歡他的成熟,責任感,還有對事情的執著。』
「那妳就應該多發揮一下女孩子的天性不是?」
『什麼意思?』
「女孩子有著男人沒有的天性,就是溫柔,善真,天生就有體貼人心的性情存在,如果妳願意發揮這麼一點點,給他一些體恤的回應,我想這對妳對他都好。」
這一次她發呆更久了,兩個大眼睛直盯著我看。
「妳幹嘛?」
『沒...我只是....覺得....覺得你....』
「我,我什麼?」
『沒事,睡覺了,晚安。』
她拎著果汁轉身就走,海風吹過,她的髮香一陣陣撲鼻而來。
『喂,阿哲。』她要下樓之前,站在樓梯邊喊著。
「幹嘛?」
『你不錯,你真的很不錯。』我第一次看著她對我這麼友善的笑容,竟然有點不好意思。
海風還是吹著,今晚的八里,沒有星星,只有月亮。

* 女人有著無人能及的一種能力,叫做天生的溫柔。*



故事說到這裡,突然間我不知道該怎麼講下去。
不是故事即將結束,而是這一切因為一個人,而有了轉機。
我討厭這個轉機,因為它讓所有人都錯愕,幾乎沒有一個人能接受這樣的事情,偏偏它在這個時候發生。
我跟韻柔的關係,一直停在一種階段,一種誰都不想下決定的階段。
我不知道她是為了什麼,但我一直覺得,她一直跟我保持著最後的一道距離,彷彿這一道距離對她來說,是一種保險,是一種安心的感覺。
但保險與安心感都沒辦法完全形容的很貼切,因為後來我漸漸發現,這不僅僅是保險與安心感的距離而已,而是一種機會。
一種讓自己等待的機會。
但是我不知道她在等什麼,我只知道我不斷的往下陷,每見她一面,我就多喜歡她一點。
一天晚上,我們在沙崙的海邊,兩個人坐在沙灘上,那裡有清涼的海風,有船隻的燈火像掉在海上的星星一樣爍亮著,我們調皮的用手挖著沙,挖得越底下,沙子越涼。
一群學生坐在我們的右前方,他們點著了幾根營火棒,兩三把吉他輕聲奏著音樂,我沒聽清楚他們前面在唱什麼,只有在後面大合唱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們正唱著那首好聽的山地情歌「那魯灣」。
「小女孩,我愛妳,因為妳長得真美麗,喜歡妳,別介意,因為我心已屬於妳。妳如愛我,請妳點頭告訴我,海枯石爛,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伊呀那呀嘿。」
我向韻柔解釋著,這是一首山地情歌,那魯灣的意思,就是山地話的「我愛妳。」
「剛剛我念完的那一段,是男生唱的。」
『喔?還有女生唱的?』
「有,這首歌流傳開了之後,被譜成了二部合唱,男孩子唱第一部,女孩子唱第二部,歌詞是這樣的:小男孩,喜歡我,請你不要告訴我,我知道,我明瞭,因為我心已屬於你,我喜歡你,只是不敢告訴你,海枯石爛,我永遠都不離開你,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伊呀那呀嘿。」
她聽完,笑開了嘴,拼命的拍著手。
『阿哲,看不出來你這麼厲害,還這麼有研究,唱歌還挺好聽的呢!』
「大學時參加了兩年的康輔隊,在裡面學了一大堆這種類似民謠的歌。」
『好棒,拍拍手。』
「不過,除了那魯灣三個字的涵意特殊之外,這首歌其實沒什麼內容,我覺得。」
『那什麼樣的歌詞你覺得有內容?』
「我說的沒什麼內容不是他寫得不好,可能是因為山地語言翻譯過來之後,普遍失真了,我覺得有內容的歌詞,應該是特地寫的。」
『特地寫的?』
「嗯,特地為了某件事寫,或是特地為了某個人寫。」韻柔看了看我,似乎聽出我話中有話。
「只可惜我不會寫曲。」
『有詞我就很高興了。』
「呵呵,一定要寫給妳嗎?」
『好哇,你拿我開玩笑,害我還很正經的回應你。』當我正在「享受」韻柔的花拳繡腿的同時,遠處傳來一陣歡呼聲。
「祝你們天天幸福,永遠幸福!」我跟韻柔都嚇了一跳,轉頭望去,原來是那一群學生的傑作。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好,只是尷尬的笑了一笑。
沒想到韻柔站了起來,大聲的向他們喊:『也祝你們天天幸福,永遠幸福。』
他們好像興奮了起來,現場的氣氛瞬間像澎湃的大海,他們不停的歡呼,拿起營火棒揮舞著。
男孩子抱著吉他,撩起了褲管,站到海上拼命的彈奏著,一曲一曲好聽的歌,他們似乎唱不完。
當一個長髮的女孩,拉扯著聲帶朝著大海那一端的黑暗喊著:「祝全世界都幸福!祝全世界都幸福!」
我彷彿聽到海的心跳聲,聽到風的心跳聲,聽到地球的心跳聲。
『祝全世界都幸福!祝全世界都幸福!』韻柔跑向前去,她捲起了裙擺,放下了髮夾,一聲一聲的往海那一方大喊。
我幾乎克制不住這一刻的激動,眼淚有奪眶而出的念頭。
那一晚,韻柔哭倒在我懷裡,還一聲聲的對著我說:『阿哲,祝你幸福。』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在興奮與悲傷之間尋找她的寄託與淚水的出口,對她來說,興奮與悲傷這兩種極端情緒的距離,像是開一扇門,關一扇門一樣的近。
「也祝妳幸福,韻柔。」我只是抱著她,抱著她。
好景不常,故事從此起了絕大的變化。
轉機,就在這之後,轉了機。

* 祝全世界都幸福!*



因為那魯灣的旋律一直在腦子裡盤旋,因為韻柔那一句「祝你幸福」像戴著耳機聽音樂一樣的重複播放著,讓我有了一個「為她寫首歌」的念頭。
那天在沙崙海邊的情景,一群人往大海喊著「祝全世界都幸福」,那樣的畫面,這一生可以看得見幾遍?我不是一個喜歡灑狗血的人,但面對這樣感動人心的一刻,我的眼淚幾乎要潰決。
後來,在離開沙崙之前,韻柔說了她的故事給我聽。
她說,她一生中有兩個男人對她來說,像是鑽石一樣珍貴,像是生命一樣重要。
三個人如膠似漆的相處在一起,為友情的誠摯與永恆做了一個最好的解釋。
他們是她的大學學長,從她進到學校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就像哥哥一樣的照顧她。
大學時期的每一部電影,每一次旅行,甚至每一個傷心難過的夜晚,每一個等待日出的天明,他們三個人,總不會有一個人缺席。
她以為,他們永遠都不會分開,一輩子都會像在一起的時候一樣美好。
但是,當愛情介入了純友情的世界裡,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愛上了其中一個男孩子,很深很深的愛上了。
她知道另一個男孩子也喜歡她,只是不說破而已,她也知道她深愛的人不會跟她在一起,為的只是不想破壞三個人的關係。
人性當中,嫉妒與偏激像是兩把利刃,你永遠都不知道何時會揮舞起,更不知道兇手竟然是自己。
有一天,她深愛的那個男孩子突然間消失了,另一個男孩子也同時不知去向。
她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就連他們的家人,都沒有給她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有交代,請妳不要再來找他。」
總是這一句話,讓她沒辦法知道他們的下落,日復一日,她因此而頹喪。
她說著,我聽著,像海浪打著,沙灘受著。
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她的哀傷,一種無能為力卻又不想放棄的抵抗。
「總會有一天得到答案的,韻柔。」我輕拍她的肩膀。
『是嗎?如果我等不到那天怎麼辦?』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我相信。」
『為什麼你相信?』
「因為真愛存在啊。」我知道,我跟韻柔之間不會有什麼進一步的發展,就更別談進兩步或進三步了,但我希望,在我可以做得到的範圍內,我必須拿出證明,因為真愛存在。
回到家之後,我依著這一晚的感覺,拿出已經好久沒有碰過的紙筆,寫下了我為她所做的,也是我這輩子的第一首歌。

妳說著,我聽著
像海浪打著,沙灘受著
妳的憂傷大於快樂,連彩虹都只剩一種顏色

我聽著,妳說著
像晚風吹著,髮絲飄著
就因為愛沒有規則,所以心痛了,死了,回不去了

但是我存在著,一直存在著
任何痛苦的負荷,我陪著,妳不會孤單著
在妳最無助那一刻

我真的存在著,一直存在著
不管時空的區隔,我守著,靜靜的,我守著
因為我陪著,我守著,妳,值得

我為這首歌取名為「證明妳值得」,不僅是要證明真愛的存在,更要證明她值得我去努力證明。
只可惜我不會寫曲,這首歌一直停在只有詞,沒有曲的情形下有好一段時間,我也就一直沒辦法讓韻柔聽到這首歌。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也就在這一件事情之後,這首歌才進入譜曲的階段。
但是,如果寫曲一定要以這件事情為起始,我寧願它不要發生。
這就是我所謂的轉機。
那天,是個晴朗的好日子。
幾天前大家就約好,要一起去划船烤肉,到郊外踏青,好幾個大學同學,再加上邱心瑜,邱心蘋,汪學偉,雨聲跟他的富貴,還有我跟韻柔。
烤過肉的人都知道,男生是最命苦的,除了要生火之外,還得負責烤出好東西給女生吃。
但是女生在幹什麼呢?
女生的工作就是坐下來研究化妝品,討論八卦,比賽體重跟青春痘的大小,還有罵男生把肉烤的很難吃。
我不敢相信在我心中有如天使,近乎女神一般的韻柔,竟然會跟邱心瑜這一傢伙女人家們打成一片,甚至有說有笑,難道她聽不出來邱心瑜雖然脾氣稍改,卻也依然是個不修邊幅的女人嗎?再加上她那個伶牙俐齒的妹妹,簡直像個黑社會。
「妳可不要把我家韻柔帶壞了啊。」趁秋刀魚來拿她已經烤熟的雞翅時,我忍不住提醒她。
『你們家韻柔?我倒要去問問她是誰家的。還有,你剛說帶壞是什麼意思?』
「沒,沒什麼意思,算我多嘴。」
『韻柔現在在我手上,諒你也不敢多嘴,來,給我撒上一些胡椒粉。』她指著她的雞翅膀,一付大少奶奶一樣的使喚著。
後來,這一次烤肉活動最後一個到場的人,走到邱心瑜旁邊向她打招呼的時候,所有的一切真相大白。
原來,讓韻柔苦苦找尋,幾番落淚的那個人,就是邱心瑜的男朋友,汪學偉。

* 當事情有了轉機,不一定是壞事,但人總會擔心,接下來發生的事。*



事情發生之後,感覺好像連天都變了樣。
雖然物未換,星未移,但是這一切好像是一場鬧劇,身在劇中的每一個角色,似乎都忘記自己原來所扮演的到底是誰了。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沒有一個人反應得過來,所有正常的情緒一下子被攪亂,生活中的一切都模糊了方向。
首先發生變化的,除了我跟韻柔之外,就是邱心瑜。
我從來沒有見她這麼傷心過,也從來不曾看她這麼憔悴,好像一場橫禍奪走了她所有的知覺和感覺一樣,一副人體空殼,整天在我眼前飄蕩。
她開始每天到我家附近的海邊,一個人坐在小沙丘上,靜靜的望著淡水河流向大海的那一端,偶爾,她會帶著紙筆,在紙上拼命的畫,拼命的畫,我不知道她在畫什麼,但光是她落寞的背影,就夠讓我難受的了。
「妳一個人在這裡幹嘛?」我走到她旁邊,學她盤腿坐下。
『看海啊。』
「有心事,妳可以跟我說啊。」
『沒有。』
「如果沒有,為什麼哭?」我拿出面紙遞給她,順手撥拭她臉上的淚珠。
『阿哲,別理我,讓我一個人吧。』
「好,面紙妳留著,我想妳用得到的。」每一次她一個人坐在海邊,她就會待到天黑。
咖啡廳裡的工作結束,她開始喜歡一個人走路回家。曾經在店門口看見汪學偉的黑色賓士,曾經看著她跟汪學偉之間的拉扯與衝突,但是她始終沒有上車,她的交通工具變成了自己的雙腳,夕陽陪伴著她回家。
有時候,我會載她一起回家,她從不囉嗦半句話,安靜的坐在後座,手也只是擺在大腿上,我擔心她會掉下去,試著把她的手往前拉,但她並不領情,只是淡淡一句『不需要。』,拒絕了周遭所有的關心。
韻柔也一樣。
汪學偉好不容易再一次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她像是將要溺水的人一般,對她來說,這一片汪洋當中唯一的一根浮木,除了汪學偉之外,其他的飄流物都救不了她。她開始拒絕我的邀約,她開始減少跟我見面的機會,她開始足不出戶,也開始把自己封閉在一個除了汪學偉之外,沒有人進得去的世界裡。
彷彿這世界的一切再美好個數百倍,都不足以比上汪學偉的輕輕一瞥。
我的證明頓時失去了動力,像一顆壽命將盡的電池,只剩下些微能點燃自己努力去嘗試的光。
我每天都會到韻柔家,韻柔的媽媽待人很和善,但她的身體不好,雖然行動方便,但不適合長時間的活動。
她對我說,韻柔遺傳了她的體質,身體狀況也很差,常有頭痛欲裂的情況發生,她的爸爸又長年為了生計在國外做生意,待在台灣的時間並不多。
『這幾天,柔兒為了學偉的事,一天到晚把她自己關在房間裡,我實在很擔心。』 韻柔的媽媽皺著眉頭。
「伯母,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告訴我。」
『謝謝你了,阿哲,韻柔也常誇你是個不錯的男孩子。』
在韻柔家裡,我並不能為她做些什麼或幫上什麼忙,頂多只是替她們母子倆買晚餐或宵夜,韻柔總是不斷的要我不需要擔心她,但我看她每天都定時服用藥物,給我一種不好的預感。
汪學偉並沒有因為事情爆發而改變他逃避的做法,縱使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逃避,他還是對韻柔保持著絕對的距離。
曾經在我家樓下,我看見汪學偉一個人站在那兒,好像在等著邱心瑜,一把無名火憤由衷燒,我恨不得馬上給他一拳。
「你為什麼不見韻柔?」我上前逼問他。
「事情並沒有這麼單純,不是我不見她。」
「你他媽找這是什麼理由,誰聽得懂啊?為什麼你能忍心看一個這麼深愛你的好女孩不斷的傷心難過,只是為了見你一面?」
「我說了,事情的來由你們根本不清楚,不是你們想像中的單純,不是我不想見她。」
「我不相信見她一面這件事對你來說有多難。」後來,他拉著我跟心瑜上了他的車,把我們載到一個墓園。
「你們要我給一個交代,我就給你們一個交代。」在下車之前,他很無力的說著。他帶我們走到一個墓碑前面,上面有張男孩子的照片,照片下刻著一個名字。
「謝安本,他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他跪在墓前,低著頭說著。
謝安本是他的同事,也是他從國小到大學這一段求學過程當中,從不曾分開的好朋友,韻柔所說的那兩個男孩子,也就是他跟汪學偉。
半年前,韻柔的生日那天,他們約好了要為韻柔慶生,但在這一天之前,謝安本接到了公司的調職令,要把他調到英國總公司去當主任設計。
這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伙子來說,確實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安本是我害死的。」汪學偉講到這裡,趴在墓前痛哭失聲。
就在下班的時間即將到來時,汪學偉趕出了當天最重要的一個設計案,但為了這個Case已經好幾天沒睡好的他,請謝安本替他把設計稿送到委託廠商去,為的只是要趁機會待在辦公室裡小睡一會兒。
怎麼算都沒算到,謝安本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家廠商所在的大樓燒了一場無名火,帶走了十多條人命,包括了謝安本的。
我終於知道汪學偉為什麼一直不肯見韻柔?因為謝安本的關係。
謝安本在知道自己要調職之後,買了一個戒指,他打算在韻柔生日當天,向韻柔表示自己的心意。
面對好朋友的幸福,縱使汪學偉知道韻柔喜歡的是自己,也縱使明白自己也深深愛著韻柔,帶著最衷心的祝福為她跟安本祈禱,自然是身為好朋友的責任與義務。
但是,謝安本就這樣走了,汪學偉一直認為是自己害死了他的好兄弟,他一直自責著,謝安本是替他斷送了一條命,也斷送了他與韻柔之間的幸福。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這樣一段故事,就像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親朋好友的死去一般的痛苦,看著汪學偉趴倒在墓前的哀傷痛哭,我幾乎要崩潰在自己的同理心當中。
那天晚上,邱心瑜在汪學偉崩潰之後,也接著在小沙丘上崩潰。
她買了一大堆酒,一個人坐在漆黑的沙丘上狂飲著。
『現在說這話是不是時候已經不重要了,我們分手吧,學偉,你的幸福不在我手中。』我一直記得她在墓園裡所說的唯一的一句話,分手兩字在情人眼裡耳中都是如此傷人刺耳的話,她竟然說得讓旁人也同時感覺到她面對分手的痛。
我看著地上一打有餘的啤酒罐,以及另一瓶早已經見底的玫瑰紅,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心瑜這樣繼續自殘下去。
但是,我怎麼也拉她不走,她只是拼命的往沙丘裡挖,沾滿了濕泥土的雙手挖出了一個十幾公分深的洞,她把玫瑰紅的酒瓶放進去,嘴裡念念有詞的拿出紙筆,不斷的寫,不斷的說。
『明天天亮之後,一切海闊天空。』
『明天天亮之後,一切海闊天空。』
『明天天亮之後,一切海闊天空。』
「心瑜,妳在做什麼?」
『不要管我,讓我寫,讓我說,把所有心裡的痛苦,把我所有想說的,都埋到這個瓶子裡頭,因為我已經沒有寄託了。』
我知道她已經醉了,她開始話也說不清楚,動作也大了許多。
後來,她終於累倒了,躺在沙丘上一動也不動,只剩下一絲絲的力氣,嘴裡還念著模糊的話語。
我把她背起來,才發現她不像想像中的那麼重。
在樓梯上,她靠在我肩膀上的臉,輕輕碰觸到我的臉,我感覺到一陣溼潤,在我的頰邊磨擦著。
「妳這傢伙,連哭都不讓別人看見。」我輕聲的說著,離我家只剩幾步梯頭了。
『阿哲....早知道....我愛你就好了....我愛你....好了....』在我正想打開門鎖的時候,我聽見,她這麼說。

* 明天天亮之後,一切海闊天空。*



過了幾天,邱心瑜行屍走肉的日子似乎有那麼一絲絲回復朝氣的現象出現。
她開始把我不小心越位的鞋子擺回規定的位置裡,電視時間也開始繼續嚴格的執行,就連她妹妹這個局外人佔用了我的電視時間,她都會冷冷的說「把電視關掉,把遙控器擺到李元哲的地盤。」
在咖啡廳裡打工的時候,我們的工時常常是重疊的,所以不是我載她上班,就是她等我一起下班。
但奇怪的是,她不會跑來跟我說『載我回家。』,她只會一個人坐在店裡的角落,
看著她的吳淡如,聽著她的張學友,等我下班時間一到,她會收拾好東西到車子旁邊等我。
我問她,汪學偉有沒有跟她連絡,她只說了一句『看路』。
她跟汪學偉分手之後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周星馳電影《齊天大聖西遊記》裡的那個正常的唐三藏一樣,講話幾乎不超過五個字。
在咖啡廳裡,她點單,我做單,當她把單子夾在待作線上時,她只會說『拿鐵三』。在家裡,她看電視,遙控器在她妹妹手上,她遇見不想看的節目,只會說『轉台』。我常常擔心這樣的情緒維持久了,是不是一個人的性情也會跟著變?
隨著一切無感,情緒起伏幾乎呈一直線的不痛不癢,到小沙丘上寫東西,然後丟進那個玫瑰紅的瓶子裡,變成她唯一有表情,有感情流露的動作。
有一天,她突發奇想的赤著腳走去,跛著腳回來,她的腳底被玻璃碎片割了一條裂縫,公寓的樓梯和家裡的客廳,都沾滿了她的血。
邱心蘋很緊張,因為她很害怕看到血。
我幫心瑜上藥包紮的時候,明明灑上了刺激性的雙氧水,但她的表情卻依然木桎如空。
這天夜裡,八里下著好大的雨。
我剛掛掉韻柔的電話,她的聲音,她的語調讓我覺得好難過,因為汪學偉依然不去面對她,這對她來說幾乎是一種瀕臨崩潰的傷心。
我連上BBS,打上了新註冊的penguin,信箱裡有幾封不認識的人寄來的信,我沒有心情去看,一一的把它們都刪除。
我進到diary版,按下ctrl+p,試圖在一層層的難過、痛苦中找出一些適合的字眼,可以打上白色的字填一填黑色的螢幕。
或許黑色的螢幕,像是我黑色的心情吧。
但是我懷疑,白色的字,可以把心情漂白嗎?
經過一番努力,發生的這一切歷歷在目的反覆上演,這劇中的角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掉眼淚,但是那些眼淚,卻換不了任何一個白色的字。
這時螢幕右下方的MSN系統閃爍著,它告訴我有人上線的訊息。
因為MSN上的暱稱可以隨時變換,所以我一時還沒有看出來上線人是誰,只看到暱稱欄裡不到五個字的暱稱:『海闊天空』。
海闊天空:還沒睡?
金魚、物理、西雅圖:喔!是啊....
海闊天空:睡不著嗎?
金魚、物理、西雅圖:是啊....心情很糟....
海闊天空:我也是....
金魚、物理、西雅圖:妳已經心情不好很久了。
海闊天空:怎麼樣才能讓它好過來?
金魚、物理、西雅圖:妳終於講話超過五個字了。
海闊天空:那我重講。
海闊天空:怎麼樣才能。
海闊天空:讓它好過來?
金魚、物理、西雅圖:妳何必呢?
海闊天空:我很傷心。
金魚、物理、西雅圖:看得出來,妳的傷心已經裝滿一瓶玫瑰紅了。
海闊天空:你知道?!
金魚、物理、西雅圖:怎麼會不知道?
海闊天空:總有一天。
海闊天空:當我把它。
海闊天空:挖出來時。
海闊天空:那就表示。
海闊天空:我已經好了。
金魚、物理、西雅圖:妳何必一定要這樣?
海闊天空:因為我。
海闊天空:不知道。
海闊天空:怎麼樣。
海闊天空:好起來。
金魚、物理、西雅圖:我有一個辦法,但是曾經被推翻過。
海闊天空:說說看。
金魚、物理、西雅圖:時間,以及另一個愛妳的人。
海闊天空:.....
金魚、物理、西雅圖:妳也想推翻嗎?
海闊天空:不。
海闊天空:我想試試看。
金魚、物理、西雅圖:想不想知道,推翻我的人怎麼說?
海闊天空:嗯。
金魚、物理、西雅圖:她說,時間,只能證明愛的深淺。
海闊天空:她說的。
海闊天空:或許沒錯。
海闊天空:但是這。
海闊天空:有條件。
金魚、物理、西雅圖:什麼條件?
海闊天空:除非她。
海闊天空:能確定。
海闊天空:自己真的。
海闊天空:愛著他。
金魚、物理、西雅圖:.......她是愛著他。
海闊天空:但是我。
海闊天空:卻發現。
海闊天空:我其實。
海闊天空:不愛他。
金魚、物理、西雅圖:怎麼說?
海闊天空:不知道。
海闊天空:可能是。
海闊天空:一種習慣。
海闊天空:也可能是。
海闊天空:一種錯誤。
金魚、物理、西雅圖:聽起來妳好像想通了。
海闊天空:並沒有。
海闊天空:因為我。
海闊天空:不能確定。
海闊天空:我想的對。
海闊天空:還是錯。
金魚、物理、西雅圖:......
海闊天空:阿哲。
金魚、物理、西雅圖:我在。
海闊天空:你說,半夜裡的沙灘上,是什麼景象?
金魚、物理、西雅圖:妳超過五個字了。
海闊天空:我想去,你願意陪我嗎?
她跛著腳,從房間裡一跳一跳的出來,她戴上了有色眼鏡,似乎是不讓我看見她哭腫的眼睛。
我背著她下樓梯,她的髮香與鼻息一絲絲的飄動。
『我重嗎?』
「不會。」
『我麻煩嗎?』
「不會。」
『我任性嗎?』
「不會。」
『我現在可以哭嗎?』
在往沙崙海灘的路上,她抱著我痛哭失聲,我沒有阻止她的眼淚崩潰,我只能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哭。
我沒有把那一天我跟韻柔在這裡大喊「祝全世界都幸福」的事情告訴她,因為那是專屬於我的回憶。
我只是靜靜的陪她站在沙灘上,看著海浪一波一波的打上她已經受傷的腳,聽著她一句一句的狂喊。
『我要幸福。』

* 海闊天空,我要幸福。*



時間停不下腳步的向前跑著,桌上的日曆不知不覺的拿掉了寫著July、August兩張美麗的風景照,它代表著六十二天的光陰,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
記得一個月前,我帶著晚餐,高高興興的按著韻柔家的門鈴,卻遲遲沒有人來應門的時候,她的鄰居告訴我,她跟媽媽出國去找她爸爸了,大概要好一陣子才會回來。
帶邱心瑜到沙崙那一天之後,我們天天都會在MSN上面對話,儘管我們的距離只隔了一道牆壁,但我卻覺得很溫馨。
心瑜一天一天的慢慢恢復,但是速度很慢,她講話的字數從少於五個字,到現在的不到十個字,給人的感覺雖然還是很冷,不過表情豐富了許多。
因為邱心蘋學校即將開學,她趁著這個機會陪著妹妹一起回到她台南的老家好幾天,一方面回家看看爸媽,一方面治療心裡的傷。
幾天沒有她的聲音,MSN上沒有她的訊息,咖啡廳裡沒有她忙裡忙外的身影,我竟然有點想她。
汪學偉的事業慢慢的爬上巔峰,他成功的推出了一個飲料的廣告,一天在店裡無聊翻著企業型雜誌,居然看到他的報導。
我曾經打過電話給他,要他無論如何去看看韻柔,謝安本的死不是他的錯,韻柔需要他實質上的幫助與安慰。
他給我的答案依然讓人灰心,但我聽得出他無法跨越心理層面障礙的無奈,他只是很真誠的向我說謝謝。
九月天,在我的感覺裡是橙色的。
我喜歡九月的原因,除了它是我誕生的月份之外,另一個奇怪的原因是它莫名其妙的讓我覺得舒服。
心瑜回到台北那天,我正在晾衣服。她在電話裡告訴我她正在台北車站,問我要不要吃晚餐,她可以順便買回來。
我很吃驚的問她「妳吃錯藥了嗎?」,但我應該料想到她的貼心通常都是有交換條件的。
她說:『沒啊,我好得很,只是我不太想等捷運,我想去喝杯咖啡,我在誠品咖啡等你,我們一起買晚餐回家吃。』
過了幾天,接近我的生日,我奇蹟似的接到韻柔的電話,當我在店裡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只能看著手機在檯上響著,因為振動提示而搖擺著它小小的身軀,來電
者韻柔兩字不停閃爍著,似乎在催促著我「快接!快接!」。
後來韻柔留言告訴我,她想見我,在西雅圖咖啡廳。
心瑜在回家的路上,嘴裡哼著聽不清楚的歌,我不知道她在唱什麼,不過只要是人大概都聽得出來,她不會唱歌。
「妳心情很好?」
『沒有。』
「可是妳在唱歌耶。」
『不行嗎?』
「唱什麼?」
『要你管!』
「講來聽聽不會怎樣吧。」
『看路。』
後來到家之後,我才聽出來她在唱一首沒有人知道的歌,「證明妳值得」。
「妳為什麼會知道這首歌?」我抓著她的手問。
『你自己放在桌上,我不小心看到的。』
「妳會作曲?」
『我會鋼琴,這次回家無聊,試著用鋼琴彈彈看而已。』
「會鋼琴就會作曲?」
『會鋼琴就會彈和弦。』
「妳可以再唱一次嗎?」
『不要。』
「不然妳教我唱!」
『那是寫給誰的?韻柔嗎?』
「對!教我唱好嗎?」
『她是汪學偉的。』
「我知道,但這是我答應她的,求求妳!」
『看心情。』
我不知道她的看心情是看怎樣的心情,但我想想還是算了,求她沒用,不如靠自己。
我到西雅圖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韻柔坐在她的老位置上,她見我進來,指了一指我的老位置,拿了紙筆給我,要我到裡面去坐。
一個多月沒見,她的臉色很差很差,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謝謝你,阿哲。』一切回到相識那天一樣的情景,不同的是,她先寫紙條給我。
「謝什麼?」
『之前一陣子,你時常到我家來照顧我,謝謝你。』
「不謝,我也只能這麼做。」
『其實今天約你出來,是要給你一個東西的。』
「什麼東西?」
『等會兒你送我回到家之後,我會拿給你的。』
「嗯,好。」
『說完了謝謝,我想跟你說抱歉。』
「為什麼要抱歉?」
『在我要給你的東西裡面會有答案,現在送我回家好嗎?』
「這麼快?」
『對不起,因為我身體不舒服。』她勉強擠出一些微笑,指了指門口,揚著眉對我示意著。
我跑出吸煙區牽著她,但她輕輕的拿開我的手。
『我自己走就好。』
我看見她幾乎沒有血色的嘴唇,以前烏亮的長髮現在卻失去了光澤,額頭上佈滿了大小汗珠,臉色幾近蒼白,我不禁覺得奇怪,韻柔到底怎麼了?
當我還在想著她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這麼虛弱的時候,她正在推開西雅圖的玻璃門,下一秒鐘的情景,一瞬間讓我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韻柔從急診室被轉到腦神經科,韻柔的媽媽也在這個時候趕來,我們全然不知道韻柔到底是生了什麼樣的病,拼命的追問醫生跟護士,他們卻只是說:「這位小姐因為急發性癲癇被送到醫院來,但這種情形有很多,我們無法馬上確定,我們已經安排X光照射與斷層掃瞄,一有結果,我們會馬上通知你們,麻煩你們不要離開這裡。」
那一天是2001年9月5日,我跟韻柔的媽媽,還有心瑜呆坐在病房外,等著醫生告訴我們診斷的結果。
已經待在醫院裡三天的韻柔,每天要吃比平常重三倍量的止痛藥,卻依然沒有辦法壓制她一天比一天嚴重的頭痛。
她不時感覺噁心,有時突然讓人來不及處理的噴射性嘔吐,意識也常在模糊不清的情況下,甚至有昏迷的現象。
後來醫生使用了最先進的磁振照影之後,他走到我們面前,告訴我們韻柔診斷出來的病症。
「之前的X光片以及電腦斷層的結果出來之後,我們曾經懷疑過她的真實病症,她的腦內壓相當大,也有異常的血管壓痕、顱內鈣化的現象,磁振照影確定了她的病症,我們接連檢查了她身體其他的部份,沒有發現其他異常。或許我說的你們不太清楚,簡單的說,她有星狀細胞瘤,也就是所謂的原發性腦瘤。」

* ......... *



我突然覺得時間變得很慢,很慢,慢到我似乎已經身在兩千零一年的最後一天, 而身邊所有的人都還在橙色的九月裡一樣。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我每天都在想,為什麼這種時間感與現實的區隔會這麼大?有時候想著想著,會忘記自己在騎車,忘記身後有個每天跟我一起上班的邱心瑜,也忘記路口有個許久未修補的大窟窿。
常常都是邱心瑜往我的安全帽上重重一拍,我才可以閃過。
咖啡廳裡的工作,我開始出錯,一蹋糊塗的結果,心瑜都靜靜的幫我收拾,有時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我也忘了清除,客人踩到嚇了一跳,店長罵我辦事不力。
三樓要的冰摩卡,我送到二樓,一樓露天桌要的下午茶蛋糕,我給他乳酪,二樓的化妝室每天都要打掃,我只清了男用廁所。
帶著身上所有的積蓄,我到了南陽街去報名研究所補習班,結果在麥當勞吃完午餐,我整個背包忘了帶走,四萬塊也就這樣弄丟。
我打電話回家求救,媽媽的聲音讓我差點在電話的這一頭痛哭失聲,她要我回家好好休息一陣子,研究所每年都可以考。
晚上,在MSN線上的名單,無故多了幾個大學時的好朋友,但我並沒有回傳他們給我的訊息,因為每天只有這個時候,心瑜會在牆壁的那一頭敲著鍵盤跟我說話。
後來我漸漸的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跟現實的時間產生了區隔。
因為我已經做好所有難過與傷心的心裡準備,甚至已經在那一天下午度過。
汪學偉終於來到了醫院,在韻柔說服了父母親及在場的所有人,她不願意接受開刀的治療之後,醫生只是要我們好好陪著她,其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汪學偉辭去了他的工作,他每天都在醫院裡陪著韻柔。
有時候他會買來一大堆蘋果,讓我們每個人都有,他則細心的削去蘋果皮,磨成蘋果泥,用湯匙一口一口的餵給韻柔吃。
韻柔喜歡看書,他買了一大堆女性雜誌給她,後來他才發現,韻柔喜歡看的不是雜誌,而是一些翻譯小說,還有藤井樹的故事。
心瑜把她寫好的曲拿給我,要我去找富貴幫忙,借一下YAMAHA的鋼琴,她才有辦法教我怎麼唱。
「妳現在該教的是汪學偉,不是我。」我看著心瑜,微笑著說。
『如果你不想學,我就不想教了。』
直到後來我也不知道這首「證明妳值得」到底怎麼唱,我只知道汪學偉用這首歌,在醫院裡向韻柔求婚了。
九月,橙色的。
之所以是橙色的,是因為它不太下雨,也已經沒什麼颱風,所以九月裡每天傍晚,透過樹梢與葉縫間,你會看見一道道橙色的光痕,滴落在茵綠的草坪上。
我不想去記得那一天是九月幾號,但是我記得了。
我不想去聽韻柔在那天對所有人說了什麼,但是我聽了。
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她一個人獨自去承受那些即將要失去所有的悲慟,她勇敢的程度,讓所有人都為之心碎。
她在每一個人的耳邊輕語,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心瑜,她自己的好友們,以及她的先生汪學偉。
當汪學偉靠近她嘴邊的同時,她示意著要所有人離開病房,並且在汪學偉離開之前,不要進去打擾她。
『祝全世界都幸福。』她在我耳邊輕聲說著的,是這一句輕易撕碎我心口的話。
一個多禮拜之後,戚媽媽帶著韻柔的骨灰,以及她所有的行李,要汪學偉載她到海邊去,把骨灰撒向大海這樣看似一件淒涼絕美的事,為什麼當時在我來說卻格外的刺眼?
當骨灰飄揚在海與天之間,我第一次看見汪學偉哭到沒辦法說話,他重重的跪在滿是礁石的地上,穿著一身白色的西裝,手裡拿著一張紅色的喜帖,沒有多久時間,喜帖上滿滿的都是他的淚。
心瑜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終究也止不住哀傷的淚水。
我拍了拍汪學偉的肩,點燃了這近三個月來的第一根煙,遞給他。
他向我借了打火機,把喜帖燒毀,黑色的紙灰也被海風吹走,隨著骨灰撒向另一個屬於韻柔的世界。
戚媽媽搬離了台灣,到了新加坡戚爸爸工作的地方。
在上飛機之前,她拿給我一包用牛皮紙袋包著的東西,上面貼著新加坡的郵票,寫著的是我家的地址,以及我的名字。
『這是韻柔要我交給你的,她要我轉達一聲謝謝你。』那裡面是一封信,還有一卷錄音帶。
阿哲:先向你說聲對不起,我跟媽媽臨時決定要到新加坡找爸爸,這一個月來謝謝你每天的照顧,沒向你說一聲就離開,我很抱歉。
新加坡是個好地方,空氣與環境都跟台北有天壤之別,我真希望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們可以手牽手一起走遍這裡所有美麗的景點。
我想問你一個很自私的問題,如果我選擇了跟你在一起,但心裡卻還是想著學偉,你會願意跟我交往嗎?如果我們在公園裡手牽著手散步的時候,我卻幻想著你是學偉,你會恨我嗎?
我想,你是會的吧。所以我不能選擇跟你在一起,因為愛情裡一旦有了自私,就永遠不會有結果的。
我不知道這封信多久會到你的手上,但我想請你答應我,這封信裡有一個秘密,你一定要替我保守住,好嗎?
我就當你先答應了,我才能很放心的告訴你。
前些日子在台灣做的全身檢查報告,在媽媽看見之前,就已經被我先從醫院裡拿走了,我知道自己的腦袋裡有會傷害我的東西存在,但醫生告訴我他不能確定那是什麼,但是我有預感,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話,可能會在我身上應驗。
雖然你不一定認為我是紅顏,但看在我這麼喜歡你的份上,你就免為其難的點點頭,好嗎?
我喜歡你,阿哲,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天使,就像我是你的天使一樣,只是不同的是,我是你的西雅圖天使,你卻是我生命裡唯一一個不求任何回報的天使,我住在你生命中的西雅圖,而你住在我心裡的最深處。
我恨上帝要把人對愛情的感覺分成喜歡與愛兩種,因為這讓我很明白,卻也很痛苦的不能對你表示我的感情,因為我深深的喜歡你,但卻深深的愛著他。
好痛苦,你知道嗎?
當我每次看見你一個人從我家巷口騎著機車離開的時候,我都會問自己,我這麼做對嗎?我每天都期待可以聽到你的聲音,看到你說笑的表情,但我卻更希望可以聽見他的聲音,看見他說愛我的表情。
因為喜歡與愛永遠不一樣,所以我們終究還是沒有牽手的機會,是嗎?
喜歡與愛什麼時候可以一樣,我就什麼時候可以偎在你身旁。
我好糟糕,阿哲,我不斷的問你真愛在何方,卻沒想到真正愛我的真愛,卻早已經出現在我身旁。
夜深了,阿哲,正在台灣的你,現在應該正在美夢當中吧。
我錄下我的聲音陪你,因為即使我愛著他,我依然希望我深深喜歡著的人,可以永遠都不孤單。

柔 2001/08/20  03:57

看完信,我試圖忍住我的悲傷。
但當我播放錄音帶那一刻,淚水輕易的奪眶而出。
『小男孩,喜歡我,請你不要告訴我,我知道,我明瞭,因為我心已屬於你,我喜歡你,只是不敢告訴你,海枯石爛,我永遠都不離開你,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伊呀那呀嘿。
阿哲,這首歌是你教我的,我現在把它送給你,也深深的謝謝你。
祝你幸福,祝全世界都幸福。』

* 我住在你生命裡的西雅圖,而你住在我心裡最深處。*
頭像
尾巴甩甩~*
 
文章: 126
註冊時間: 2009-03-22,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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